《死灵之书》第五十一章 梦寻秘境卡达斯 其二-拜托奸视我吧漫画

前言:

其二。

正文: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所以你能够看见水下很深的位置。空中几乎没有风,海洋平静无波。卡特倚栏俯望,只见底下百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庙宇的穹顶,而庙前是一条陈列着古怪的人面狮身像的大道,通往一片曾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之间从容自在地游进游出,鼠海豚也四处嬉戏撒野,时而浮出水面、跃至空中。桨帆船从上方驶过的短暂期间,只见海底的地势渐渐上升,冒出许多山丘,你还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地势上升的古老街道,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房屋那饱受冲刷的墙壁。

接着,城郊进入视野,只见一栋壮观的楼宇矗立于山峰之上,建筑风格相较其他房屋更为简洁,维护状态也好得多。它黯黑、低矮,呈四方形围合,每个角上皆有一座塔,中央是铺地砖的庭院,楼上布满了小小的怪异的圆形窗户。尽管大部分地方都缠绕着海藻,还是能看出这栋建筑大概由玄武岩建成;考虑到它遗世独立于远山之上,也许不是寺庙就是修道院。楼内有种发着磷光的鱼,故而小小的圆窗户里透着一层光,所以卡特也不奇怪那些水手为此心惊胆战了。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的中心有一块高耸的古怪巨石,上面还绑着什么东西。他从船长室借来望远镜,这才看清绑在那儿的是一名身穿奥瑞巴丝绸长袍的水手,他低垂着头颅,没有眼睛。这时,风势渐大,把帆船带去了相对安宁的海域,令他倍感庆幸。

次日,他们和一艘紫罗兰色帆布的船进行了对话,后者满载着色彩奇异的百合花球茎,正驶向扎尔,被遗忘之梦的归宿地。第十一天,奥瑞巴岛进入视野,岛上遥遥耸立着锯齿般参差的恩格拉内克山,山顶白雪皑皑。奥瑞巴其岛十分庞大,它的港口巴哈那是座宏伟的城市。巴哈那的众多码头由斑岩修成,其后是层层叠叠升起的巨石台地,整个城市就坐落其上。城中的建筑时常横跨在街道上方,楼与楼之间也常常有桥梁相连。地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花岗岩水渠,它通往内陆湖亚斯。亚斯湖的彼岸有一座由巨型黏土砖修成的远古城市的废墟,古城的名称已年久失传。桨帆船于夜晚驶进了港口,双子灯塔索恩与塞尔散发出了表示欢迎的光芒,而巴哈那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楹间也渐次地、静静地升起了柔和的灯光,与此同时,天上的群星在暮色中渐渐显露,直到这座陡峭上升的海港城市变幻为一片闪耀的星座,悬挂在漫天星辰与映在无波海面上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之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位于亚斯湖畔的小屋做客——城市的后半部分渐渐下沉,最后坐落在了湖边。船长的妻子与仆人为他呈上了奇异而美味的食物,令他很是欢喜。接下来的几日,卡特把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常去的酒馆与其他公共场所走访了个遍,四处打听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传闻,却没遇上一个曾经登上那座高峰或是见过那尊雕像的人。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越,因为可攀援的路径只有它背面那片可憎的山谷;此外,谁也不敢肯定所谓的夜魇仅是传说虚构的。

船长再度朝狄拉斯—利恩出发后,卡特找了间临街的古老客栈住下,外面就是老城区一条布满阶梯的小巷。老城区也是由砖块建成,很像亚斯湖彼岸的那座废墟。卡特根据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来的路线,在客栈里定下了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计划。客栈的老板是名年迈的老人,听过许许多多相关的传说,对卡特助益良多。他甚至还带卡特去了这座古老客栈的楼上房间,给他看了一名旅客在黏土墙上草草刻画的一幅图。这幅图诞生于久远的往昔时光,那时人们胆子更大,也没那么忌惮攀援恩格拉内克山的高峰。年迈的客栈老板从他祖父那儿听说(他祖父又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说的),刻下这幅图的旅客曾经爬上恩格拉内克山并见识了那尊雕像,所以特意把它画在这里供人观瞻。然而卡特看得非常疑惑,因为墙上较大的粗略的形象画得很是潦草仓促,且完全被附在旁边的一群小小身影抢去了重点——这些东西长着角、翅膀、爪子以及卷曲的尾巴,形象品位极其恶劣。

最后,等把可能在酒馆和其他公共场合收集到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时,卡特租了匹斑马,于一天清晨从亚斯湖畔出发,前往岩石嶙峋的恩格拉内克山所在的内陆。他的右侧是起伏的群山、赏心悦目的果园以及小巧整洁的石砌农舍,令他联想到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原野。入夜时分,他已经来到亚斯湖彼岸的无名远古废墟附近。尽管熔岩采集者警告过别在此地扎营过夜,他还是把斑马拴在了一根古怪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道已经开始坍塌的墙壁。然后,在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他铺下了毯子,而毯子上方的墙上雕刻着一些东西,内容已经无法分辨。他又往身上裹了层毯子,毕竟奥瑞巴的夜很寒冷。夜里他醒过一次,因为仿佛觉得有什么昆虫的翅膀在脸上蹭过,然后他拉上毯子蒙住脑袋,继续平静地睡去,直到远处出产树脂的林间传来玛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

阳光刚刚照上这片广袤的坡地。这里坐落着一片远古砖石砌成的地基、剥蚀的墙壁,其间偶尔点缀着坍塌的柱子与基座,荒凉地向亚斯湖畔延伸而去。卡特去找他前夜拴好的斑马,却张口结舌地看见那头温驯的畜牲瘫倒在了那根古怪的柱子旁边。当他发现它已经死去良久,且全身血液都通过喉部的一处伤口被吸干了的时候,更是大为光火。他的行李被翻乱了,里面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饰物也被偷走了,而且四周的泥地上布满了有蹼的庞大脚印,至于这来自什么生物,他毫无头绪。他突然想起了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以及他们的警告,不禁回想昨夜在他脸上蹭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将行李背上肩,大步朝恩格拉内克山走去,但当他沿着大路穿过废墟时,看见一座老旧庙宇的墙根处如血盆大口般裂着一道拱门,门内是朝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了目力不能及的黑暗深处——靠近这拱门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脚下的道路朝山上爬去,沿途是更加蛮荒、部分覆盖着森林的乡野,视线所及处,只有烧炭人的屋舍与采集树脂之人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芬芳,玛格鸟一边在阳光下挥动着七色的翅膀,一边发出无忧的欢唱。接近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个熔岩采集者的营地,这些人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刚从恩格拉内克山较低的山坡上返回。于是他也在这里扎营住下,听这些人吟唱歌谣、讲故事。这时,他偷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们有名同伴失踪了。那人为了摘到头顶一大块上好的熔岩,向山的高处爬去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和同伴会合。第二天,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在悬崖底下也没发现他曾失足摔落的痕迹。他们没有继续搜查,因为他们中的老人说再找也是徒劳。凡是被夜魇带走的东西,谁也找不回来,尽管人们也不确定这种野兽是否真实存在。卡特问他们,夜魇是不是吸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会留下带蹼的脚印。可他们只是摇着头,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怕。卡特发现他们不愿多讲,便不再追问,而是裹上毯子睡觉去了。

次日,他和熔岩采集者们同时起身,然后互相道了别。他们要朝西走,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匹斑马,打算往东行。老人们祝福了他,也给了他一些警告,让他最好别在恩格拉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没有听从劝阻。因为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秘境卡达斯的诸神,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壮丽日落之城的方法。他沿着漫漫山路爬了许久,中午时分,他遇见了一些废弃砖房组成的村落。这是过去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附近的山民们的村子,他们曾以用光滑的熔岩雕刻人偶为业。在那名年迈客栈老板的祖父生活的年代,山民们依然在此居住,但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了。他们一度在高处的山坡建立房舍,但越往高处修,日落时分他们失踪的人口就越多。最终,他们断定最好彻底地离开这里,因为人们有时会在黑夜里瞥见一些东西,而没人能对其做出乐观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都迁往了海边,在巴哈那定居下来。他们聚居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片区,教授子孙如何用熔岩刻人偶,至今仍然薪火相传。卡特在巴哈那的酒馆搜寻线索时,正是从那些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子孙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卡特越接近目标,恩格拉内克山那贫瘠荒凉的一侧就在他头顶耸立得越高。山坡的低矮处长着稀疏的树木,再往上是贫弱的灌木,接下来便是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它直耸入天,层次分明如同光谱:先是覆着霜、然后是冰、最后是终年不化的雪。卡特能看见阴沉的岩石上裂缝横生、崎岖不平,打心底地不想沿着它攀爬。有些地方绵绵不绝地冒着熔岩的蒸气,山坡与岩架上还点缀着一堆堆火山渣。九百万亿年前,诸神尚未在这座山的尖顶起舞时,它曾用火来言语,以山体内的雷鸣之声咆哮。如今它只是沉默而阴郁地巍然矗立,隐秘的一侧刻着传说中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唯有古老的黑暗,抑或是凡人不敢想象的可怖造物——如果传言非虚的话。

坡地倾斜而上,延伸向恩格拉内克山麓,上面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矮栎树与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岩石、熔岩与古老的火山余烬。坡地上有许多被烧焦的营地残骸,因为熔岩采集者曾经常常在此停留;此间还有一些简陋的祭坛,不知其修筑目的是供奉诸神,还是抵挡他们梦中那些居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高处及迷宫般的洞穴中的东西。入夜时,卡特抵达了最远端的那堆营地残骸,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紧紧裹上毯子,便入睡了。远方不知何处的隐秘池塘边,一只巫尼蛇彻夜咆哮着,但卡特并不害怕这种两栖类怪物,因为人们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甚至没有哪只巫尼蛇胆敢接近恩格拉内克的山坡。

在早晨清澈的阳光中,卡特开始继续他漫长的登山之旅。他一路驱使斑马,直到狭窄的山路变得过于陡峭,这头畜牲没法再往上爬了,才将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这之后,他就独自继续向上爬。一开始,他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有一带被荒草淹没的空地,上面是几处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跋涉过一片崎岖的草地,这里四处丛生着贫弱的灌木。走出灌木丛后他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的山坡十分险峻,一看就让人头晕。最后,他发现整片乡野都在自己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人偶匠人废弃的小屋,产树脂的森林以及采树脂之人驻扎的营地,五色斑斓的玛格鸟在其间栖息、歌唱的林子;他甚至还能隐约望见亚斯湖畔,还有那片名字遭人忘却的古老禁忌废墟。他觉得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为妙,于是继续向上,爬了又爬,直到灌木变得无比稀疏,最终手能抓住的只剩下野草。

接下来,土壤越发稀薄了,只见大片光秃秃的岩石拔地而起,石缝中时不时地安放着秃鹫的巢。最后,这里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已别无他物,若非这些岩石饱经风霜、凹凸不平,他简直已经无法继续攀登。不过,岩石上圆形的突起、尖柱般的隆起还有岩架帮了大忙;另外,当他时不时地看见熔岩采集者在这些易碎的岩面上刻下的笨拙标记,心里便很是欣慰,因为他总算知道这地方有其他正常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人类来过的痕迹:在需要借力攀援的地点,有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便于手扶与脚踏的地方;在上好的岩脉与熔岩蒸气所在之处,还有小型的采石场与挖掘现场。在某一处,上山的主道上凿出了一条狭窄的支道,专程通往远方一片格外丰沃的矿脉。有那么一两次,卡特鼓起勇气环视一番,然后几乎因脚下广袤蔓延的景色而惊厥。整个岛屿都映入他的眼中,海岸线一览无遗,不论是巴哈那的岩石台地,还是远方那些烟雾缭绕、尽显神秘的烟囱。还有无穷无尽的南海彼岸,那充满稀奇古怪的秘密的所在。

远方的山势曲折起伏,因此刻有雕像的那一面仍然隐匿在视线之外。现在,卡特看见一条山脊向上延伸、又朝左转去,于是朝那个方向爬去,祈祷这条路线能够走通。十分钟以后,他确定了这条路果真不是死胡同,而是一条持续上行的险峭拱弧;除非它中途戛然而止或者转向,他只需顺势爬上几个小时,就能抵达这座山不为人知的南坡,那里俯瞰着荒芜的悬崖以及受诅咒的熔岩山谷。一片全新的乡间景色在他脚下铺展开来,他发现,它比他先前跨越的沿海之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广袤。高山另一侧的风光也有所不同:这里布满了稀奇古怪的断崖与孔洞,而他离开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上则没有这些。它们有的在他的头上,有的在他脚下,但全都位于垂直的绝壁之上,凡人绝对无法踏足。此地已是高处不胜寒,但攀爬本身太过艰难,以至于他根本不在意冷热了。只是稀奇古怪的洞穴越来越多,令他不安;他想,也许正是古怪的环境令其他登山者分心张望,结果从这些危险的山路上失足跌落,才引发了关于夜魇的荒诞传说——人们想借此解释那些登山者的失踪。这种传说并没有让他多害怕,反正他有一把上好的弯刀,可以应对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见识那尊雕像、从此踏上寻找秘境卡达斯之巅的诸神的正轨,任何次要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了。

最终,在冰寒可畏的上层大气里,他终于完全绕到了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看到了脚下那些望不见底的深坑,那些低处的断崖与寸草不生的熔岩深渊,诸神古老的愤怒在其间翻滚。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广袤的大地朝南延伸,但那是一片荒漠,其间既无良田沃土,也无房舍炊烟,且看似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不见海,毕竟奥瑞巴是一座庞大的岛屿。在这片完全垂直的绝壁上,依然布满了大量的黑色洞穴与古怪裂缝,可没有哪一处容得登山者攀爬。来到这里,卡特只见头顶笼罩着一片巨大的突出岩壁,遮挡了他向上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怀疑这条路是否还走得通,不禁心生动摇。在离地数英里高处的寒风中,他饱受惶恐的折磨,身体一侧只有空气与死亡,另一侧只有滑溜溜的岩壁,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愿意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他无法回头,然而夕阳已经斜下。倘若前方无路,夜里他便只能趴在原地,而日出时他便会不知去向了。

但他及时发现前方有路。唯有最老练的入梦者才用得上那些隐秘难察的踏脚点,不过对卡特而言它们够用了。攀上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的坡道远比下面的容易攀爬,因为巨大的冰川曾在此融化,侵蚀出了一片黏土与岩架构成的广阔区域。他的左侧是笔直的悬崖峭壁,抬头不见顶、俯首不见底,上方刚好够不着的位置有一个洞穴,张着黑暗的大口。不过,离开这里后,山体就大大向后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停靠休息的空间。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知道肯定是接近雪线了,于是抬头望向那些在红彤彤的夕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山顶。可以肯定的是,头顶数不清多少英里的位置有白雪覆盖,其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崖,就和他之前攀上的那块差不多;那块巨崖亘古不变地悬在彼处,黑色的轮廓在冰封雪冻的白色山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当他看清那块悬崖时,不禁大吼一声,敬畏地抓紧了起伏不平的岩石。因为,那块突出的巨崖并非大地原初时的天然之态,而是在夕阳底下散发着奇异的红光,上面是一幅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神像。

夕阳下,那尊神像仿佛在燃烧,闪耀着严厉可畏的光芒。它有何等巨大,人脑简直难以思量,可卡特立即便看出,这尊雕像绝非人力可造。它是诸神亲手凿出的肖像,以高傲威严的姿态俯瞰着寻觅它的人。传闻曾说它很古怪,凡人一眼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出它来,而卡特发现的确如此,因为它那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无不昭示着它并非凡胎,而属神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要找的东西,卡特仍然被敬畏之情压倒,只能紧抓着险峻的高崖。毕竟,神灵的相貌之奇壮远超人类所能预料,何况这尊神像比宏伟的庙宇更加巨大,由古老的神力以深色熔岩铸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上,在这日落时分的神秘寂静中,它俯视着一切,透出的奇异壮丽之感无人能抗拒。

与此同时,他还奇妙地顿悟了一件事:为了找到容貌像诸神的神灵子孙,他曾计划寻遍整个幻梦境,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山上那尊巨大雕像所刻的神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时常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里看见类似的面孔,那座城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由库拉尼斯王统治,而卡特在现实世界中曾与他相识。每一年,都有长着这一类脸孔的水手驾着深色船只从北方驶来,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以及会唱歌的红色小鸟。显然,这些水手无疑就是他想找的半神。他们住在哪里,附近必然就有冰冷荒漠,而秘境卡达斯与诸神栖居的缟玛瑙城堡就位于其中。所以,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而它远在奥瑞巴岛的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他得一路返回狄拉斯—利恩、溯斯凯河而上、跨过尼尔城的桥梁、再次进入迷魅鼠所在的迷魅森林。到了那里,他就得改道向北,穿过河神奥克拉诺斯打造的遍布花园的大地,前往满是镀金尖塔的斯兰城,在那里,他兴许能搭上开往塞雷纳利安海的大帆船。

可暮色已深,阴影之中,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神像显得愈发面色严厉了。入夜后,卡特停靠在了岩架上。一片黑暗中,他既不敢前进亦不敢后退,只能站在原地,紧抓着山体,在狭窄的立脚处瑟瑟发抖,等待白昼来临。他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否则一旦睡着、手上放松,便会堕入不知深几里的迷雾,跌进悬崖、摔在那片饱受诅咒的山谷之底的尖锐岩石上。群星于空中浮现,可除了它们,他眼中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这片虚空是死亡的伴侣,后者正在召唤他,而他抵御它的唯一方式只有紧抓岩石、身体后仰,以尽量远离那看不见的边缘。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抹属于地球的存在,是于薄暮时分,贴着朝西的绝壁呼啸而过的一只秃鹫。它在接近那个他刚好够不着的洞口时,尖叫一声,猛地逃走了。

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卡特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抽走了他腰间的弯刀。接着,他听见它咣当撞在了底下的岩石上。然后,在他和银河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种异常可怕的身影,它瘦削得令人厌恶,长着犄角、尾巴和蝙蝠翅膀。还有别的东西,它们渐渐遮挡住他西侧的群星,就好像那里有一团模糊的形体,正挤得密密麻麻地拍打翅膀、从绝壁上那够不着的洞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随后,一只橡胶似的手臂攫住了他的脖子,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他便被毫不体贴地拎起,在半空中晃荡起来。一分钟后,群星消失了,而卡特知道,自己落进了夜魇的手里。

它们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拖进了绝壁上的山洞中,拖过里面一道道可怖的迷宫。一开始,当他发自本能地挣扎时,它们便手法精准地胳肢起他来。它们自身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薄膜质的翅膀都寂然无声。它们冰冷得可怕,湿漉漉、滑溜溜,用可憎的爪子揉捏着他。须臾之间,它们便向下狠狠俯冲,如同一股散发着坟墓般湿冷气息、令人作呕的气流,打着旋、转着圈穿过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卡特感到,它们正喷发成一股由尖啸与魔鬼般的疯狂混合而成的究极漩涡。他一再地放声尖叫,可每当他开口,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更加精准的手法胳肢起他来。然后,他看见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于是猜测它们是要前往可怖的地下世界的深处。关于那里,他听过一些隐晦的传说。那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苍白的死火,它令恐怖的空气以及填满地心洞穴的原始迷雾都更加恶臭了。

最终,他看见下方依稀出现了一些轮廓,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不祥气息的山峰,而他知道,那一定便是传说中的索克山了。群峰矗立在永无天日的幽怨晦暗与亘古不变的深渊之中,一派阴沉可怖。它们高得远超凡人所能想象,还有着一道道可怕的山谷,可憎的巨噬蠕虫就在其间蠕动、打洞。可是卡特宁愿去看那些蠕虫,也不愿面对抓走他的东西——它们确实长相吓人,是一群粗蠢的黑色东西,有一身鲸鱼般光洁油滑的表皮,长着倒人胃口、互对着朝内弯曲的犄角,拍打起来悄无声息的蝙蝠般的翅膀,可以抓握的丑陋爪子,还在空中无所事事、令人不安地挥舞着长有倒刺的尾巴。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大笑或微笑,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只长着一个黑乎乎、本该是脸的部位。它们会做的就是抓东西、飞来飞去、胳肢猎物,这便是夜魇的生存之道。

索克山的灰色群峰巍然伫立在四面八方,从上方低空飞过时,他能清楚地看出,在这片漠然矗立于无边昏暗中的花岗岩山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更低处,空气中的死火已经燃烧殆尽,除了那些像妖精般高耸的瘦削山峰,只能看见一片原始的黑暗虚空。没过多久,群峰便被抛开了老远,四周只剩下夹带着地底洞穴潮气的急遽狂风。终于,夜魇们停落在了地面,这里铺着一层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像是骸骨。然后,它们把卡特独自扔在了漆黑的谷底。将他带到这里,是守卫恩格拉内克山的夜魇的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了。卡特想要追踪它们飞离的方向,却发现无能为力,因为就连索克山的群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除了黑暗、恐惧、寂静与骸骨,这里什么都没有。

根据过去听过的某个传闻,卡特知道眼下他所在的位置是纳斯山谷,即巨型蠕虫们匍匐打洞的地方;可他并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毕竟没人见过巨噬蠕虫,甚至没人猜想过那种东西长成什么模样。关于它们,世上只有模糊的传言:它们在骨骸堆成的山中弄出沙沙的声响,在蠕动过地方留下黏滑的痕迹。它们只在黑暗中爬行,所以谁也看不到它们。卡特可不想碰上巨噬蠕虫,因此,他小心聆听着周遭不知深几许的骨堆里的动静。即便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也有了主意和目标,因为往日里他曾和某个人无话不谈,那人对纳斯的传闻与规矩颇为熟悉。简而言之,这里很可能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所有食尸鬼抛弃残羹剩饭的地方。万一他走运,兴许能偶然找到一座比索克山诸峰更高的巨崖,从那里开始便是食尸鬼的地盘了。他知道哪里的空中会抛洒下大量的骨头,哪里便是他要找的地方,到时他便可以喊话让食尸鬼放梯子下来。说来有些奇怪,但他和那些可怕的造物之间,的确存在那么一丝特殊的联系。

他在波士顿有个熟人——一名专作古怪图画的画家,在某个邻近坟场、古老而不祥的小巷中有间画室——那人当真与食尸鬼们结交成了朋友,还学会了它们一部分简单的语言——它们的语言由令人嫌恶的“咪普”声和“叽咕”声构成。那人最后失了踪。卡特不确定是否会在这里遇上他,倘若遇上,他就要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梦境里使用英语(这种属于遥远的现实世界的语言)了。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纳斯。而且,比起遇上他看不见的巨噬蠕虫,他宁可遇上看得见的食尸鬼。

于是卡特摸黑跋涉起来,当他听见脚下的骨堆里仿佛有些响动时,就撒腿奔跑。有一次,他撞在了一片坚硬如石的斜坡上,于是知道这里一定就是索克山诸峰的山脚了。然后,他终于听见上方遥远的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碰撞的可怖声响,随之便确信,自己已经来到食尸鬼居住的巨崖附近了。站在崖下数英里深的谷底,他拿不准崖上能否听见他的声音,但转念一想,地心世界的法则本就怪异。沉思之际,一截飞来的骨头砸中了他——这玩意儿很重,想必是一颗颅骨。这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那座可怕的巨崖底下,于是便操起食尸鬼的呼唤用语,扯开喉咙朝上头“咪普咪普”地喊了起来。

声波传递得很慢,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句回应的“叽咕”。但他好歹还是得到回音了,而许久以前他听说过,接着上面就会放下一道绳梯。等待绳梯的过程中,他紧张万分,因为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嗓子有没有惊动骨堆里的什么东西。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见下方的深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沙沙声。有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而他也愈发不安。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因为梯子会从这里放下来。最后,当他终于焦急得难以忍受、想要落荒而逃时,他听见了除沙沙声之外,旁边还传来了砰的一响,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刚刚堆起的骨堆上。是梯子。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分钟,才把绳梯抓到手中绕了绕。可沙沙声没有停息,甚至当他往上攀爬时,还跟了上来。等他爬到离地足足五英尺的位置,那声音才明显地消退了;但当他爬到十英尺高时,有东西在下面摇晃起了绳梯。到达十五或者二十英尺高的位置时,他感到一条凹凸不平、滑溜溜的巨型蠕动之物从他的整个身侧蹭过,于是开始疯狂地往上爬,急于摆脱这条没人能看见的、因过度进食而肥满的巨噬蠕虫,摆脱不堪忍受的恶心摩擦。

他用酸痛的手臂、磨起了水泡的手掌爬了几小时,再度看见了灰色的死火与索克山令人倍感不适的群峰。最后,他终于发现上方出现了一片突出的边缘,正是食尸鬼所居的巨崖之沿;眼下,他还看不到那道巨崖垂直的崖壁。数个钟头后,他瞧见崖边伸出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护墙上的滴水兽。他险些晕厥过去,手也差点儿松开,可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镇静。毕竟,那位失了踪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给他讲过食尸鬼的事,因此他很清楚它们长着犬科动物的脸庞、消瘦颓败的身体,还拥有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性。所以,当那个丑陋的东西把他从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拉到巨崖上方时,他把持住了自己,即使看见旁边有一堆吃剩的“残食”,还蹲着一圈一边磨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食尸鬼,也没有尖叫出声。

目前,他来到了一片光线晦暗的平地之上,唯一的地貌特征就是巨大的砾石与不少的地洞。食尸鬼们总体而言彬彬有礼,只有一只试图伸手掐他,其余的仅是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他耐心地发出叽咕声,向它们打听起了那位消失的旧友,然而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变成一名颇有地位的食尸鬼,居住在更加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里。一只浅绿色的年老食尸鬼主动提出,带他去皮克曼现今的居所。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嫌恶,他还是随它钻进了一条宽阔的地道,在霉臭熏人的漆黑中,跟在它后头匍匐前进了几个小时。出地洞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平地上,这里散布着来自地球的古怪废弃物——古旧的墓碑,破瓮破缸,还有奇形怪状的纪念碑。卡特有些怀念地意识到,他极可能来到了清醒世界的附近,自他走下从火焰洞窟到深眠之门的七百级台阶以来,这也许是他最靠近清醒世界的一次了。

在一座标着1768年、从波士顿谷仓墓地偷来的墓碑上,坐着那位曾是艺术家理查德·乌普敦·皮克曼的食尸鬼。它赤身裸体,皮肤宛如橡胶,形貌已经高度食尸鬼化,看不出多少人类的影子了。但它还记得一点英语,能够用咕哝声和单音节词汇跟卡特对话,时不时地用食尸鬼的叽咕语加以辅助。当它听说卡特想去迷魅森林,再从那儿出发前往塔纳利亚丘陵之外、位于欧斯—纳尔盖的塞勒菲斯城时,似乎非常犹豫;因为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从不在梦境上层的墓地里行动(那地方就留给在死城里繁衍、脚上长蹼的蛙怪吧),而且,它们栖居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包括古革巨人的可怖王国。

古革巨人身形庞大且多毛,迷魅森林里的巨石圈就是它们昔日堆建而成的,用途是向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直到某一晚,它们的恶行传入了地球诸神的耳朵,才被驱赶进了地下的洞穴。在地球食尸鬼居住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连接两地的唯有一道巨大的活动石门,门上有一只铁环。由于门上设有禁咒,古革巨人们从不敢打开它。也从未有人设想过,会有凡间的入梦者穿过古革巨人的洞穴地盘、从那道门离开地下,因为古革巨人曾以凡人为食,甚至直到今天,它们还津津乐道着凡人入梦者是何等美味——尽管自从被赶到地下之后,它们仅能以妖鬼果腹。妖鬼这种令人反胃的造物生活在辛之墓室,像袋鼠一样用后腿跳来跳去,且一见光就死。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于是建议卡特要么从萨尔科曼德离开深渊——那座废弃城市位于冷原下方的谷地中,城里有一道道黑硝石建成的阶梯,将幻梦境的上层与下层的深渊连接在一起,由生有羽翼的闪长岩狮子守卫;要么通过某处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走下通往浅眠的七十级台阶去往火焰洞窟,再走下通向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的七百级阶梯。然而这些方案都不适用于卡特。他不知道怎么从冷原前往欧斯—纳尔盖,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因为那或许会导致他忘记这一路上获得的所有信息。假如他忘记那些从北方来到塞勒菲斯城中买卖缟玛瑙的水手、忘了他们那种威严而神圣的长相,忘了他们是神之子息、能够指出诸神栖居的冰冷荒漠与卡达斯的方位,那对他的追寻之旅而言无疑是场灾难。

经过卡特的好一番劝说,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终于同意带他穿过高墙环绕的古革巨人之国。在巨人们胡吃海喝后、待在屋里睡觉的一个小时内,卡特有机会悄悄穿过那个圆形石塔林立的晦暗国度,抵达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那座塔上有一条向上的阶梯,正通往迷魅森林中的那道活动石门。皮克曼甚至答应借给他三名食尸鬼当帮手,它们会带一块墓碑作为撬棍替他顶开活动石门;毕竟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尸鬼,当他们撞见后者在自己的巨型墓园中大快朵颐时,常常转身就逃。

他还建议卡特干脆假扮成一只食尸鬼:剃光他那肆意生长的胡须(因为食尸鬼不长胡子),赤身裸体在泥里打滚、好让皮肤看起来像模像样,用颓废的姿态轻飘飘地走路,把衣服裹成一团拿在手中、假装那是他随手从坟里掏来的一点儿零食。只要选对地道,他们就能抵达古革巨人的城市——那里毗连着整个古革王国——从阶梯所在的科斯之塔的附近钻出地面。不过,他们必须小心墓地旁边的一处庞大洞穴,因为那是辛之墓室的入口,满腔仇恨的妖鬼随时守候在那里,杀气腾腾地等着来自深渊上部的住民,因为后者猎杀它们为食。古革巨人入睡以后,妖鬼们便会试图出来。它们既爱攻击古革巨人又爱攻击食尸鬼,因为它们没有能力分辨二者。妖鬼是种非常原始的造物,会以同胞为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室的狭窄处安排有一名哨兵,但它经常打瞌睡,有时会突然被一大群妖鬼来个奇袭。妖鬼不能在真正的光亮中存活,但在深渊中的灰暗光线里,它们可以耐受几个钟头。

于是,卡特最终和三名食尸鬼帮手一起爬过了漫无尽头的地道,它们抬着一块从塞勒姆的查尔特墓地撬来的墓碑,上头写着“尼希米亚·德尔比上校,卒于1719年”。当他们再次进入昏暗的光亮里时,周围是一片布满青苔的巨石组成的森林。这些巨石高得一眼望不到头,正是古革巨人常用的墓碑。他们扭身钻出地洞,向右侧望去,是一条巨石列成的廊道,其尽头是超乎想象的惊人风景:一片巨大的圆形石塔耸立在地心的灰暗空气里,仿佛正无限地朝上延伸。这便是古革巨人的宏伟城市,所有的门都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常光顾这里,因为找到一具入土的巨人尸体,就足够乡亲们吃上一整年了,即便这么做格外危险,但挖掘古革巨人的尸体也比刨凡人的墓划算。这下子卡特总算明白,在纳斯山谷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摸到那么多的巨型尸骨了。

他们的正前方,恰好是墓地的出口,一座垂直的峭壁拔地而起,峭壁底下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可怖洞穴。食尸鬼们让卡特尽量远离那个洞穴,因为它就是不祥的辛之墓室的入口,古革巨人们就是在洞内的黑暗中猎杀妖鬼的。果不其然,它们的提醒很快就被证实了:一只食尸鬼刚想溜向那些塔群,瞅瞅古革巨人是否按时入了睡,这时,幽暗的巨大洞穴内便亮起了一双橙红色眼睛,接着又是一双。这意味着,古革巨人刚刚损失了一名哨兵,且妖鬼们的嗅觉实在灵敏极了。于是,那只食尸鬼退回了地洞中,打手势示意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最好别招惹那些妖鬼,而且或许它们很快就会撤退,毕竟刚在黑暗的墓室里解决掉一名巨人哨兵,现在一定很累了。没过一会儿,洞里便跳出一只如小马般大的玩意儿,跃进了灰暗的光线中。看见那卑劣不洁的怪物的模样,卡特不禁感到恶心:它长了张莫名像人类的脸庞,上面却没有鼻子、额头以及其他重要的细节部位。

接着,又有另外三只妖鬼跳出洞穴,跟上了同伴。一只食尸鬼轻声用叽咕语告诉卡特,这些妖鬼身上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这不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它们并没有和古革巨人哨兵对战,而是仅仅趁它熟睡时从旁边溜了过去,所以它们还完好地保存着体力与野蛮劲儿,直到遇上某个受害者,把力气都撒在他身上。它们的数量很快就达到了十五只,纷纷在地上刨来刨去,像袋鼠一样,跳向耸立在灰暗光线中的巨塔与巨石。这些畜牲的外表丑陋不堪且比例失调,令人望而生厌;但更可厌的是,它们还用咳嗽般的粗嘎妖鬼语彼此交谈着。然而,尽管它们已经够吓人了,可怕程度却比不上跟在它们后头、突然从洞穴中冒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两英尺半宽,上面生着可怖的尖趾。随后,洞里又伸出另一只爪子,接着露出了一截覆满黑毛的粗壮胳膊——那两只爪子都生在这截胳膊上,通过两段短短的前臂与之相连。然后,两只粉红的眼睛亮了起来,正是苏醒过来的古革巨人哨兵,它摇摇晃晃地探出了大如水桶的头颅。它的眼睛分别位于脑袋的两侧,突出了两英寸高,围有骨状的隆起物和粗糙的毛发。但脑袋上最可怕的还是那张嘴,它从脑袋的顶部开裂到底部,垂直而非水平,长着黄色的尖牙。

然而,不幸的古革巨人还未及爬出洞穴、站直足足高达二十英尺的身子,恶毒的妖鬼便朝它发动了进攻。有那么一瞬间,卡特真担心它会大声示警,惊醒同胞们,但食尸鬼低声叽咕着告诉他:古革巨人不会发声,仅能通过面部表情交流。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实在惊心动魄。狠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凶猛涌来,扑向了仍然匍匐在地的巨人,用它们的口器对他又撕又咬,还用又尖又硬的蹄子残暴地踢打它。整个过程中,它们一直兴奋地嘎嘎叫着,当巨人那张竖直的大嘴偶尔咬中某只妖鬼时,它们便集体尖叫。所以,若不是古革巨人渐渐朝洞中退去、战场转移得越来越远,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醒整座沉眠中的城市。就这样,混战很快就退出视野、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偶尔传来的邪恶的声响表明它仍未停息。

然后,最警觉的那只食尸鬼比划了一下,示意其他人上前,于是卡特便跟在步伐懒散轻飘的三只食尸鬼后头,走出巨石之林,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里黑黢黢、臭烘烘的街道。这里的圆塔均由巨石砌成,高高耸向视线不可及之处。他们静悄悄地跋涉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一路上听见黑色巨门之后隔墙传来令人嫌恶的难听鼾声,这说明古革巨人仍在大睡。食尸鬼们想到时间紧迫,总算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可即便如此,赶这趟路也快不了,毕竟古革巨人的城市规模太大、路太远。好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面前矗立着一座巨塔。它比其他塔更高更大,巨型门廊的上方用浮雕刻了一个可怕的符号,即使不懂其意义,光是看见它便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透过晦暗的光线,刚好能分辨出塔上有一道巨大的石阶,正是通往幻梦境上层及迷魅森林的阶梯的起始部分。

于是,在彻底的漆黑中,他们开始了无休无止地攀爬。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因为台阶是依照古革巨人的身材打造的,每一级都有将近一米高。卡特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级,因为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而食尸鬼不知疲倦、能够迅速恢复体力,不得不出手帮扶他。整个漫无边际的攀爬过程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被发现、被追杀的危险,因为,尽管古革巨人都顾忌诸神的诅咒、不敢抬起通往森林的石门,但塔与阶梯却不受此限制,那些逃出的妖鬼就时常被他们追到楼梯顶端。古革巨人的听觉异常灵敏,倘若整个城市是醒着的,有人光手光脚在阶梯上攀爬的动静也能轻易被捕捉到。且不说巨人们步幅宽大,还拥有在辛之墓室猎杀妖鬼而练就的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很快就能赶上巨石台阶上又小又慢的猎物。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追来,不发出丝毫动静,突然间从黑暗中扑向爬阶梯的人。一思及此,着实令人胆寒。古革巨人平时要忌惮食尸鬼三分,但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也指望不上这一点了,毕竟它们占有太大的优势。还有部分危险来自那些行动诡秘、生性酷毒的妖鬼,它们常趁古革巨人熟睡的那一个小时里跳上塔来。假如巨人们睡过头,而刚才那群妖鬼干完了洞穴里的勾当,那些令人嫌恶的坏家伙轻易就能闻到爬阶梯之人的气味,若是这样,卡特他们恐怕还不如被古革巨人吃掉呢。

接着,在攀爬了仿佛无限久之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嘎嘎声,意味着事情出现了意外的严峻转折。显然,早在卡特及其向导到达之前就有妖鬼——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溜进塔里了。眨眼之间,带头的食尸鬼已经把卡特推到了墙边,并指示另外两名同胞守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它们举起老旧的石头墓碑,准备一见到敌人就砸下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有它们在场,情况比卡特独自一人要乐观得多。转瞬之后,前方响起一阵蹄声,显然是有至少一头野兽正从阶梯上方朝下跳来,于是举着墓碑的食尸鬼们摆好姿势,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现在,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橙红的眼睛,除了蹄声,他们还听见了妖鬼的喘气声。它刚跳到紧挨着食尸鬼的台阶上,后者便用惊人的臂力挥动古老的墓碑,于是妖鬼只发出一声喘息、一阵窒息般的声响,便倒了下去,瘫成令人厌恶的一团。这头畜牲似乎没有同伴,于是食尸鬼们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便轻拍卡特,示意他继续前进。和之前一样,它们义无反顾地帮助他,而他很庆幸能离开这个血案现场。尽管看不见,但那只妖鬼粗鄙不堪的尸体毕竟还瘫在这团黑暗里。

最后,食尸鬼让卡特停下脚步,然后伸手在上方摸索起来。卡特意识到,他终于抵达了那道活动石门。要推开这样一扇庞然大物简直超乎想象,不过食尸鬼仅想将它抬起一小截,只要能把墓碑塞进去撑住足以让卡特从门缝里钻出去了。它们自己则打算走下阶梯、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原路折返,因为它们擅长来无影去无踪,况且也不知道该如何从幻梦境上层前往幽秘的萨尔科曼德城——那座城中,有狮子把守的通往深渊的大门。

三只食尸鬼开始用惊人的臂力抬举头顶的石门,卡特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帮忙。它们判断,台阶顶部一旁的那条门边是应该使力的正确位置,于是动用它们凭借不可告人的方式获得营养的肌肉,铆足劲儿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于是卡特执行起交付给他的任务,把古老墓碑的一头塞进了门缝。接下来,它们猛力抬举,进展却十分缓慢。每当他们试图转动墓碑、撑开石门却遭遇失败时,自然就得从头来过。

突然间,他们的绝望感陡增了一千倍,因为下方的阶梯上传来了一阵声响:那不过是死掉的妖鬼长着蹄子的尸身滚下台阶的砰砰撞击声,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它移位、朝下滚去,都足以让人万分不安。食尸鬼们很了解古革巨人的习性,因此像疯了般拼尽全力推了起来。在短得令人诧异的片刻之后,头顶的门就被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让它们能够撑稳门板,卡特则转动墓碑、撑开一道宽敞的门缝。接着,食尸鬼让卡特爬上它们橡胶般的肩膀,然后,当他抓住门外的幻梦境上层那受神灵保佑的泥土时,它们稳住他的双脚,把他推了出去。一秒之后,它们自己也钻出门外,一脚踢掉墓碑,关上了巨大的活动石门,而到这时,它们已经能够听见底下传来的喘气声。由于诸神的诅咒,古革巨人永远无法通过这道石门,于是卡特深深感到如释重负,放松下来,静静躺在了迷魅森林里长势繁茂、奇形怪状的真菌当中。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特有的休息姿势在附近蹲坐下来。

尽管这片他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迷魅森林很诡异,但与他们刚刚逃脱的深渊相比,这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带没有活着的居民,因为迷魅鼠出于恐惧会避开这扇神秘的石门。紧接着,卡特就和食尸鬼商量起了它们的返回路线。它们已经不敢从塔里折返了,而清醒世界对它们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卡特告诉它们,要去那里就必须经过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的火焰洞窟。于是,它们决定通过萨尔科曼德城中的深渊大门返回,虽然它们全然不知如何前往那里。卡特回忆起,那座城位于冷原底下的山谷中,还想起了在狄拉斯—利恩时,他曾见到一名阴险的斜眼年迈商人,传言说他常在冷原上做生意。于是他建议食尸鬼们穿过原野前往尼尔城,再沿着斯凯河直走到河口,去狄拉斯—利恩寻找线索。食尸鬼们立刻决定就这么办,然后一点儿没耽搁,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出发了,因为暮色渐浓,接下来还要赶一整夜的路呢。卡特和这些令人倒胃口的野兽握了握爪子,感谢它们倾力相助,还请它们替他谢过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但当它们离去后,他不禁庆幸地叹了口气。因为食尸鬼毕竟是食尸鬼,往好里说,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旅伴。然后卡特找了个森林里的池塘,把在地下世界沾的一身泥洗了个干净,接着就穿上了一直小心翼翼带着的衣服。

此时,这片长满古怪巨木的可怖森林已被夜色笼罩,但因为林中到处是磷光,赶起路来仍和白天一样容易。于是,卡特从他的熟悉路线朝塞勒菲斯出发了,目的地是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在仿佛亿万年前、在遥远的奥瑞巴,他把坐骑斑马拴在了恩格拉内克山里的一棵栎树上,于是很想知道那些采熔岩的人有没有放了它、给它喂食。他还想知道,如果他有一天返回巴哈那,赔偿那头夜间在亚斯湖畔的古老废墟里死去的斑马,那名老迈的旅店老板是否还会记得他。重新回到幻梦境上层后,他的脑海中不禁浮起如此种种思绪。

但此刻,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中传来一阵声响,令他停下了脚步。眼下他不想跟迷魅鼠打交道,所以刻意避开了巨石圈附近的地带。可从这阵独特的颤动声判断,迷魅鼠这回换了个地方召开它们的重大会议。他走近了些,可以听出它们正在进行紧张激烈的讨论,而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它们讨论的问题在他看来十分紧要。因为,迷魅鼠的最高议会正在商讨要不要对猫族发动战争。事情的由头,就是那群偷偷跟踪卡特去了乌撒、结果命丧黄泉的迷魅鼠,它们动了不该动的念想,于是被猫族就地正法了。这件事一直令迷魅鼠一族怀恨在心,所以元帅们做出决定,要在至少一个月里对猫族全体发动一系列奇袭,出其不意地攻击落单的猫或者猫群,就算是乌撒城里不计其数的那些猫,也不给它们留一点操练和动员的机会,这就是迷魅鼠的计划。而卡特意识到,在继续自己浩大的寻觅之旅之前,他必须挫败它们。

因此,伦道夫·卡特静悄悄地溜到迷魅森林的边缘,朝着星光照耀下的原野发出了猫儿的呼声。附近一座村舍里的老雌猫接下了他的信息,然后传递给了起伏不平的草原上的猫族成员们,后者又传给了庞大的、娇小的、黑的、灰的、虎纹的、白的、黄的、杂色的猫族战士。他的口信回荡到了尼尔城、斯凯河之外,甚至传向了乌撒城。乌撒城中数不尽的猫儿发出齐鸣,集结起了队伍。所幸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所以这些猫儿全都在地球上。它们敏捷而无声地跃起,从家家户户的壁炉和屋顶之上跳下,汇聚成一片毛茸茸的辽阔海洋,流过原野,朝向迷魅森林的边缘而去。卡特正候在那里,迎接它们。对于刚在深渊里见识过一些东西,还跟一些东西同行过的他来说,此刻看到这些线条优美、生机蓬勃的猫儿,当真赏心悦目。他很高兴与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重逢——乌撒城分遣队的头领,曾经救过他一次的那只猫。它油亮的脖颈上戴着象征地位的项圈,胡须竖立着,显得勇猛果敢。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支军队中有一名年轻而干练的中尉,而它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以前在乌撒城中的那个早晨,卡特曾在旅店里用浓奶油喂过的那只幼猫。如今它已是一只高大健壮、前途光明的猫了,跟它的朋友握手时,它发出了呼噜声。它的祖父说,它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再经历一场战事的磨炼,也许就能升职为上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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